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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隆才长篇纪实文学《农民怪才李心剑》

2018年12月27日作者:高隆才 来源:巴中文艺网 浏览:238213次

  (三)京城内外

  1

  时代的氛围,变得纷繁和躁动,令人心地难以平静,也叫人眼光难于专注。而对于任何一个个体,只得如长河上的一叶扁舟,甚或如一片枯叶,随急流的步伐,身不由己地被抛空、被移送,这就是时代的节奏,你只能在历史的阴影中,或挣扎,或抗命,如此这般,等待时间的漂白、等待岁月书写出你的行踪……

  如今的李心剑,这位昔日关注星空、声名震荡神州大地之人,已经习惯了关注脚下的路,关注眼前的事和人。

  侄子李文昌妻何述香的妹夫程义虎,这位家居七十里外的胜利乡青龙山村的壮年山民,常因务工,或赶场走动于妻姐家,对于年过四十的李心剑这位叔辈长者,久知其盛名,也知其品性,更知其缺乏善于持家过日子的本领,没有应对困扰的机敏干练,但敬重和久仰之心早已在胸,见面及交谈中尊称“幺爹”的声情中,若本家长辈般待承和称谓。这次便相约同去京城务工,文昌似作为家长般,赞同幺爹北上闯闯,况且程义虎弟又是多次历经北上闯荡之行,反正幺爹有这心愿,汇入眼前的务工潮,这是大多山民毫不怀疑的选择。

  按照约定和计划,何述香在幺爹出发前的头天晚上,早备办好炕饼的原材料:麦面粉、陈盐菜,趁晚上的闲时,在灶台上合面、包馅,用小火烘烤出一轮又一轮的盐菜饼,这是山里农家惯常出门必备的“干粮”,出门在外,随身肩挂,临时取用,充饥填肚,又方便又节省,量大量小,吃多吃少,自由随意。

  当程义虎带着简单行李,来到李心剑家门会合时,两人高兴出发同行。不出一二个小时,三五个同路人便先后聚汇一道,兴致勃勃,开始了这趟北京之行。长途汽车行过一二天后,便是川北广元站登火车之关。车站到处是人,人挤人,人堆人,万头攒动,那么多人如同蜂箱中涌出的蜂群,出站的朝外挤,进站的往里拥,每个人都在抗争,都在吆喝,群蜂发出的轰鸣聚合起来,把火车站摇撼得晃动一般。这个年月,务工潮已浪及大江南北,各路拥塞的列车,被成千上万的农民工所淹没。李心剑的同行者们在广元站便带着满脸等待的焦虑,只有李心剑平静如常,一副似笑似不笑的平常状态,而程义虎等几位常年在外务工的乡邻,焦急等待,在拥挤攀爬车窗的行为中,反而不解李心剑这位初离家门的“新兵”,显得异常沉稳。

  这抢登火车,是一场智力、体力的拼搏,同伴们既要相互照应,又要在人海的浪涛中踏波踩浪,谦让者、力薄者、怯懦者,均会被抛向波浪的边沿和外围,你要么落伍,要么错失良机,擦肩而过的列车,会无情地从你眼前飞驰而过。程义虎总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农民工”,北上的列车还算是“友好”地接纳了来自沙溪的几位同路人,几乎没出现鞋掉、衣破、行李丢的遗憾,只是上车后的难熬,迫使大家相互再怎么关照,也难于改变其窘迫之状。

  车内的过道上,包括卫生间,以至硬坐位置上,人们全被挤压成挺身、伸脖,昂头、身体互相依靠挤压,如挤堆的麻袋,别说热、臭、憋闷,人体间已结成整体,如一堵人墙,若填满人肉的车库。其实,在李心剑的记忆中,八九年前自己乘车去北京开会,那种硬卧车厢,哪是这等景象,包括就餐,都有团省委工作人员陪着轻松进入餐车。眼前的景象,最紧迫的是呼吸的不正常,如厕的难堪。程义虎行前就听说这位也被称作幺爹的李心剑,右脚上的疮伤还没缓解,他心头记着妻哥、姐的嘱托,便不时招呼自己身边同行的几位兄弟,齐心照料好“我的幺爹”。但这时的“照料”,毕竟极为受限,这场景,最缺乏的是谦让,这种时候谁也难于对他人有多少相助。

  那就任列车在铁轨上风驰电掣吧,加之人人都怀揣侥幸挤车成功的欣喜,随身都带有“干粮”,只有不时的相互呼应,话语中是乡亲间热切的关照、提携,别无任何行为上的照顾,只要呼应中感觉相隔不远,这就构成了心目中的同行同往,干脆有时还天南地北聊天打发时光,只是个体间的拥挤,已不便于相互交换、互品各家“干粮”特色。

  艰辛的旅途之累,本来对于外出的农民工,已如家常便饭,但李心剑抵达程义虎们在朝阳区内的一处容有数百民工的建筑工地之后,却因脚上的疮伤加重,住下后便不能下地行走,肿胀的伤脚如发酵的面团,让人寸步难行,同行的伙伴们进入工地,便奔上各自的岗位,在那一项项一条龙式的作业线上,每个人的工种就迅速把你推上了流水式的快节奏之中。李心剑眼睁睁望着工棚外乡友们的忙碌身影,工余时间程义虎的姐夫周宗兴还几次背李心剑到附近街道的卫生所诊治脚伤,如一个临阵的战士,眼看别人在战火中奔忙,自己却坐卧一旁养伤,心里煞是难受。李心剑脸上虽一副矜持、沉稳状,胸中不免有阵阵按捺不住的涌动。

  经过几天的治疗、养息,李心剑被安排在附近另一小工地提灰浆,这种叫做打小工的手头活,技术性不强,初来工地的打工仔,通过这类似的工种便于能较快熟悉、适应与自己技艺适合的位置。

  2

  经历几天施工之后,作为钢筋工的程义虎被安排到顺义县的另一工地去了。作为晚辈的程义虎,身离朝阳,心却牵挂着李心剑。一个月后,他抽时间专程来看望数日不见的幺爹,却发现李心剑在附近的清华大学一学院给美术系学生当模特。

  初次外出打工的李心剑,不长的时间就从工地转行干起了“模特”这个职业,这在务工农民中还是少于选到的行当,李心剑本人也是意想不到的机遇。

  这一天,北京的初春,显然还春寒料峭,工地上的阵阵寒风,对于紧张忙碌的民工们倒没构成寒冷的威胁,打小工的李心剑正迈着坚实的脚步,以保证砖工灰浆供应的正常速度,一小桶、一小桶传递灰浆,离旁边路沿不远的灰浆坑旁,李心剑的身影往返不断地来回于砌砖工与灰浆坑之间,没想到路过此地的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走着走着却停下脚步,久久地注目眼前这位来回提送灰浆的民工。在他眼里,这位年近半百的灰浆工,上身一件沾满灰浆星点的黑色灯草绒外衣,沾着灰泥的裤脚下一双军用胶鞋,沾满泥浆、灰浆,似有痴呆状,行动并不显得灵性,他那满头蓬乱的头发似乎支撑起来,像是风吹的零乱,又像是肢体使劲的外观效果。特别是那粗犷的额头下,一双闪烁犀利、探索而又睿智的眼睛,又略显憨愚,然而又带着深邃,再配上那一脸刻刀雕塑后冷硬的风尘和沧桑,让关注者一下仿若有些入迷。他趁这提浆者来到灰浆坑边,便主动友善地拉话攀谈起来。

  虽然交谈并不通畅,但这位关注者——一位美院的教授,心里马上映现出中国著名油画家罗中立的《父亲》画面。眼下这位难得一见的农民工,不正是活生生的《父亲》的另一个版本么?当然,这位教授决然没想到,当年罗中立的《父亲》的原型,原本是在川北,而面前这位活版本的《父亲》模特,何尝不是一位川北农民呢?只不过眼下这位教授不知、也没想到过这些,但他要聘下这位“模特”,倒是主意已定。

  李心剑没有多想什么,放下浆桶,随这位忠厚的老中医似的陌生人,顺从地被安排到附近一学院楼房中,类似楼梯间的小阁楼样的小房间内,旁边有学生食堂,随后又有分管园林的人员给李心剑安排了零星的花草管理工作,同时还给与了日常劳作工具、指点了管理范围,诸种事项基本明确,李心剑便从此由建修工地“转战”来到了这校园一隅。

  李心剑内心对于第一次做“模特”,无疑十分陌生,稍显有些拘谨。他仍是那一身装束,没有任何化妆的程序,只是那被洗去了的满是灰浆星点的外衣,是比往日洁净。他被领到一间有电梯的教室旁,这教室显然比他上中学时的教室要大,教室前的黑板旁除有一只讲台外,讲台旁多了一把坐凳,是一把难得一见的有些陈旧的木质坐椅,而讲台下面没有成排的学生桌凳,而是一群衣着各异的男女学生,一个个或站立,或半蹲,手扶各自面前的画板,观望并等待着自己在讲台旁落座。李心剑按老师的指点入座后,眼望着教师指定的教室后角方向,便静坐如松一般。顿时,教室内很快便安静下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静默地进入自己的思维空间里。

  李心剑一副无需无求,与世无争的做派,没有一丝落魄人的卑琐和恓惶,他双眼盯着墙壁,好似审视着往昔漫长的来路,又似在搜索过往的缕缕记忆,或许在用心丈量以后的路程。他被学生们在画板上专注地描画起来。

  时间的脚步,仿佛已经停顿,也仿佛那脚步轻慢得毫无声息。而李心剑的视野里,如放电影一般,时儿是工地的场景,时儿似乎又映现李家河的山地,以至沙溪逢场天的纷繁,金匣潭渡船的悠然,还有自己熟识的百叶箱陈旧的身影,家门旁窗边紫薇花的倩影……直到下课,是午餐的钟声,还是下课的铃响,他觉得这静默中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的时间流速要快得多。随着他的起身,学生们收拾画板及手头笔墨,也在进行之中,只是没有街头的人流那般混乱和喧嚷。他缓慢而又迟疑地回到自己的小阁楼,轻微动了动臂膀和腿脚,倒不觉有什么异样,他自觉有了些舒爽,不由嘴角露出一丝抿笑。他明知别人不易察觉,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时刻的思维:人生,第一次居然经历了做“模特”,难忘的一幕。

  随后,是到学生食堂,他已经了解的就餐程序,排队、刷卡、领饭菜,然后在类似礼堂一般大的学生食堂,随意选位置就座、用餐。仿佛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用餐奔忙,食堂始终充满动感,视野里似乎也发现有人对自己这个貌似另类的外来者,有什么指点,或带有新奇的议论言语。在他眼里得到的似乎又觉得没有谁在关注自己,他便泰然地开始享受起这京城的大学生餐食来。

  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什么人来引领他去什么地方的教室,李心剑自觉拿起工具,到过道外的花圃里做着除草、扶苗,间或补苗、培土之类活计,或蹲或站,或弯腰,或直立,没领队,也无伙伴,习惯于寡言少语的李心剑,更适应这种个体性的园丁式劳作。

  夜晚,小阁楼这个栖息地,李心剑把自己寄存进去,斗室太小,只能容一人栖身,自然还能容一个乡野村夫的胸怀,也能容纳川北那李家河的山水田园,以及对于比这更为广阔的世界。旁观者无疑无法企及,更不能洞察。不过李心剑一旦进入书的世界,那天地顿时变得无际无涯起来……

  3

  京城的天空是高远而辽阔的。那朝阳,那晚霞,让人在这远离故土的北方,渐渐有些忘却川北山乡的风雨阴晴,这里虽然偶尔出现的雾霾,让当地人也有不适应感,可在李心剑的眼里,北方和南方的差异,并没给心境带来多少烦扰,他热爱这里带着豪爽意味的京腔,特别是普通话听来是一种亲切。在他的眼里,窗外的几缕竹枝,水池边的几株水藻,简约、空灵,透出融融春意;遇上阴霾天,如泼墨的画面,似叶似水,虚虚实实,朦朦胧胧,任你去想去猜。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突地变得遐思悠悠了,众人注目自己,在描摹,或额或鼻,或衣角的折纹,或膝部的阴影,他脑海在放飞想象的翅膀;在花圃中,那一只蝶飞,那一群蝉鸣,他也禁不住遥想那远方如云彩翻腾的思絮。

  程义虎经过几个月的现场施工,又转移到顺义一处工地,隔一二个月,便要来看望还在这工地的乡友,更多挂牵着这个独在一处的幺爹。其实,他明白,离群的幺爹在这个学院,还算是可以放心的,你看他的神色,仍像往常般,如德高望重的长辈,举止沉稳,慢言细语,一副谦恭,给人印象亦如偏远山乡的村里一位上了年岁的村长。晚辈程义虎,仍是少不了告诫乡友们不能少了对幺爹的照应,出门在外,乡亲抱团,这是农民工们的不成文生活规则。

  大家的时光,就这么在紧张的工地上,或在凌空的脚手架上,或在工棚的栖息窝中,送走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其间,李心剑在京城度过了四五个年头,先后仅回家二三次。匆匆来去的时光中,李心剑的父亲在老屋久病不愈,辞世之时李心剑还远在北京,侄子文昌在电话中将噩耗报告幺爹,让李心剑在小阁楼悲泣不止。李心剑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哀伤,趁天黑之前,在花圃边点燃纸钱和香烛,深情遥祭父亲。

  后来,还是李心剑在北京的日子里,李心剑的嫂子,也因积劳成疾,医治无效而去世。他心目中的长嫂为母,这时内心的伤痛,更唤起自己对这位令人敬重的大嫂久久的思念。他更多想到哥哥、侄子们失去亲人的伤悲,他明白,尽管他的寡言,即使在家门前,自己也没多少安慰话,让身边亲人的哀思有些许抚慰,但也还是可以做些让大嫂安然入土、让大哥和侄子们少些悲伤的小事。他噙着泪水的双眼,久久地、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夜空,真想寻找到哪颗星星是自己大嫂的化身啊!

  本来,自来京城后,李心剑每一二月便给文昌侄子汇去500元,这是对侄子家的牵挂,也是自己打工在外,给侄子一家报去的平安,每年三四千元的汇款,李心剑便少了许多电话,更让哥哥、侄子们多了一层放心。

  李心剑在“模特”“园丁”两类工种中交替,他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他的少言,并没给他带来多少障碍和麻烦,他也在探寻自己的企望。不久,他发现了一处大学中文课堂的所在,竟然见缝插针,去旁听古文课,起初他的装束,令老师和后排的学子,有些异样的目光:是退休的企业人员,是边远农村的退休村学教师,都似像非像,渐渐地谁也不关注他了。这样的课堂,对李心剑实在太奢侈了,他如一个饿汉,走进了丰盛的餐厅,一丝满足不由挂在眉梢。

  也不知什么缘由,至今也无从察考,附近一所中学,或是一所小学,发现他能讲奥数,谁知是学院旁的劳务中介的介绍,还是阴差阳错被老师发现了李心剑,这讲奥数的差事就把李心剑聘上了,是学生们课余补课需讲奥数,还是一处学生补习班的工作人员发现他能教授奥数,这一个又一个疑团,我们至今也未能解开,但后来又去唐山工地的程义虎,经常与幺爹通电话,幺爹的学古文,教奥数又确实发生在李心剑在做“模特”的年代里。2011年春节前夕,李明昌在沙溪街头遇见打工回乡的李心剑,专门请其在自家小坐并短聊,本意留李心剑在家吃午饭,李心剑执意谢绝。李明昌掏出100元叫李心剑在街头餐馆午餐,李心剑一再推辞后仍收下。交谈中,李心剑告诉李明昌,自己在北京当模特,学古文,还教奥数。人们深信,素不张扬的李心剑,从没有过炫耀自己的举止,从没有过放大自己的言辞,他口里的话,人们是没有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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