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觉得很奇怪,前一年各家的房前屋后、道旁路边本来是长满野蒿杂草的,这年春天怎么就突然长出这么多野菜,而且品种多样,叶肥根壮,香荠菜、婆婆丁……,更多的要数灰灰菜和扫帚菜了,挤得杂草野蒿都没有了生存的空间。这些种子是从哪来的?是天外飞过来的?奶奶很自信,说:“瞧瞧,老天睁眼了,不让他的子孙饿死,人不济人天济人。”对奶奶的话,我感到很合常理,大概是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个平衡的,若不然,某一个物种就有可能面临灭绝。
一早晨,奶奶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快起床,找五子一块到地里掐豌豆头吃去,活孩子总不能就这样给饿死,五六岁的人了,也该学会自己找食吃了。”
我腹内呱呱直叫,确实没有站起来走路的力气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要奶奶给些吃的再出去。奶奶坐在床前眼泪叭嗒叭嗒地滴到前襟上,很久才说:“剩啊,不是奶奶心狠,奶奶真的没有一粒米喂你了,就是这房前屋后的野菜,干部也不让动一颗,只有食堂有权摘,谁偷吃了,都是要挨打挨斗的。你人小,和五子一块跑得远些,掐些豌豆头吃,也能救命,干部兴许不会注意的。”
我用失望而又无耐的眼神看着奶奶,最后还是艰难地爬起来,一步一晃地向五子家挪去。
五子和我同岁,只是比我大上几个月。他皮肤很黑,个头比我还小,一双大眼睛却闪闪发光。他人喜笑,之前我很喜欢和他一起玩耍,经常拽他小鸡鸡让他求饶,他从来不和我翻脸认真,只是把我抱住,搬倒在地了事。
这个春天却是美好的,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春风的吹拂下翻卷着绿色的波浪,或多或少给我们带来了一点短暂的兴奋和激情。但大多是恐惧和孤独,唯恐我们这种偷吃豌头的行为一旦被干部发现,那可是要命悬一线了。
五子比我聪明,每次掐豌头吃的时候身子比我放得低,几乎是在麦垅间爬行。而我只是躬起腰,把头埋进麦颗里,可以用掩耳盗铃来形容。
幸运的是,我们每次偷食都没被干部们发现。每次吃完后,五子都会用衣襟把我嘴角的绿色擦干净,免得留下痕迹被干部抓到。
在我的记忆里,这天下午天气很热很闷,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时候所有人家都是没有单衣换穿的,到季节只是把棉衣里的棉絮掏出来,四周缝上几针也就穿上过夏了。我和五子光着脊梁,一头钻进地里吃饱后才把棉袄穿在身上。
这天的太阳特别大,特别红,在接近地皮的时候甚至有些发紫、发蓝,象一块烧红后又将冷却的烙铁。我们是迎着这轮残阳一蹦一跳地跑回家的。
就是这天晚上,天黑得像被大锅扣住一样。娘从食堂打回半盆红芋汤,又偷偷地到院外摸回一把灰灰菜,准备加点咸盐倒进锅里煮着吃。娘说:“人不吃咸盐不行,只渴点红芋汤会浮肿的,一旦“胖”起来很快就没命了。”
当时各家各户是不让生火的,干部发现哪家冒出炊烟来,马上就会赶过去,轻则砸锅、训斥,重则拳脚相加,甚至开你的斗争会。奶奶跑出去,把两道门全都顶死,而后才把床下的柴火掏出来点着。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灶堂中的火苗,内心顿时生一种温暖和安全感。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奶奶顿时紧张起来,端过半盆水“扑哧”一声把灶堂中的火全部灭掉,娘把尚未烧开的半锅菜汤迅速地倒进盆里掩藏起来。
谁也没想到,敲门的竟然不是干部,而是我爹。爹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慌张,这样惊恐,而且直奔我跑过来,把我搂进怀里,又是拍头,又是抹脸,全家人都感到莫明其妙。过了一阵,爹才抬起头问:“剩是啥时候回来的?”
奶奶说:“傍黑。”
爹又问:“他是和五子一起出去的?”
奶奶说:“是啊!”
爹问:“也是一起回庄的?”
奶说:“是一起,咋啦?”
爹这时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五子没了,五子让他娘按进锅里煮熟了!”
“什么?”娘根本不敢相信,追问道:“五子咋的了?”
爹加重了语气说:“五子娘把五子煮了!”
娘睁大了双眼,浑身战栗,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屋里的空气凝固了,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每个人的心声。
我眼前一片模糊,渐渐地又清晰起来。一轮红红的太阳,一抹血一样的彩云,太阳向我走过来,云也向我扑过来,我完全被吞没进太阳和彩云之中了。
在我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发亮了。我又一次听到远处传来奶奶苍老无力的呼唤声:“剩儿——回来吧,家里做饭等你哩。剩儿——回来吧,你娘在家蒸馍喽……”
在这种年头,能够得到一口馍吃,无疑就是对我最大的诱惑了。
(六)
五子娘被抓了,先是大队的民兵把她捆绑起来的,在大队部关了三天,第四天县里才来人把她带走了。
两个穿着天蓝色制服的人牵着五子娘,满庄上游了一圈。我清晰的看到,她那泛着黄胆色的面孔上,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球里放射出绿色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我绝对不敢靠近她半步,那怕和她对视一眼。看得出,她没有恐惧,更没有任何的羞涩和自责。
麦子发黄了,一望无际的麦浪预示着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
奶奶时常坐在门槛上,一个人仰望着天空,嘴里絮叨着她那些老掉牙的民谣:
天热了,麦黄了,
没孩的女子悬梁了。
天亮了,麦黄了,
可怜的孩子想娘了。
天黑了,麦黄了,
没婆的汉子疯狂了……
她似乎是在极力地平息着内心的惋惜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表叔就把全大队的劳力都召集了过来,弯腰的、拄棍的、挪着小步抹泪的,更有一些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脚跟的。
场院里黑压压一片,生产队的干部人人嘴里都衔着一个铁哨子,嘶嘶嘶吹得人揪心扯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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