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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魂

2014年09月25日作者:冯维胜 来源:巴中市文联 浏览:59768次

  开饭了。爹站在食堂的窗口里边,把冒着热气、散发着豆香味的菜团两个两个地放到每个人的盆里。我亲眼看到,轮到云子哥的时候,爹往他盆里放了两个菜团后,他仍然不愿离去,央求道:“叔啊,叔啊!爹娘已经饿得不能走路了,让我把那两份带回去吧!”我爹向外望了望,见表叔他们已经离去了,就很快地把四个菜团放进了云子哥的盆里。

  领到菜团的人狼吞虎咽,眨眼功夫就吞进了肚里,吃完后多数人不肯离去,大概是在盼望能否剩下一些,那怕再分到一小口也能填补一下几个月来饿得飞薄的肚皮。

  娘和奶奶两个人站在我面前,护着我,生怕我手中的菜团被人夺去。待我把菜团咽下后发现,云子哥不见了,云子哥会到哪去了?在我冲出人群才看到,云子哥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门前的石台上,扬着头,挺着肚,他怎么把破棉袄也甩出去了?

  云子哥发现了我,很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向我招招手,我飞一般地跑过去,突然发现:云子哥的肚子不正常了,鼓得圆圆的,像皮球一样,有些发亮,有些透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根根青黑色的血管,甚至于稍有蠕动的肠道。他扬着脸,白眼球向天上翻动几下,突然,他脑袋向右肩上一歪,眼珠定格了,再也不翻转了。路经这里的大人们谁也不在乎,瞟眼看看,一个个头也不回就走开了。大概是这些日子死人的事情见得多了,习以为常了。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而后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才听到我爹急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剩啊醒醒!剩啊醒醒……”

  “仲哥,快把这死孩儿扛出去埋了,检查组马上就到,看到死人我是要挨批评的。”我听得出,这是表叔马闯的声音。

  爹的怀里抱着我,很久没有应声。马闯急了:“怎么不听命令?我告诉你,别依仗着咱们是老表关系,影响了我的名声,我照样捆人!”

  爹也急了,说:“你手里有权,要绑要杀随便,我是没有力气埋人了。照此下去,我早晚也得饿死。”

  表叔火了,窜上来举手要打,我被吓得“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一口气吐出去,再也没有收回来。

  直到奶奶把我灵魂呼唤回来的时候,才听爹说,云子的爹娘几天前就饿死了,云子是冒领了爹娘的菜团,云子是被豆渣和着野菜的团团给胀死的。

  (三)

  说来很奇怪,我们庄上的很多人不是瘦死的,而是“胖死”的。在没有死去的前几天就开始发“胖”了,从头到脚透明堂亮,像明腊雕塑的一样,有的胖得甚至脱不下衣服来。根据我的观察,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要不了三天就见不到了。有的是倒在了家里,有的就着路边田埂倒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次爹顶撞了表叔马闯,本来是要受到惩罚的。奇怪的是,表叔不仅没惩罚我爹,反而对我爹热情许多,陪着笑脸央求我爹:“仲哥,看在咱老表的面上,你也得费点力气,到各家各户检查一下,把死掉的人拉出去埋了,要不然都臭在家里,上边发现了非撤了我的职务不可!”

  爹不理睬他,爹心里明白,在这个庄上除了方哥之外,能够犁地摇篓的人不多了,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肿得像只灯笼,你就是剥了他的皮,他们也干不动这扛死人挖坑打穴的力气活。

  闷了很久,爹才抬起眼来,向表叔讨价还价说:“闯,要我埋人可以,我有两个条件:一、我一个人扛不动,要两个人抬着。让方哥帮我。”爹说的方哥是我表大爷,与我爹也是姑舅老表,与马闯表叔是亲姨老表。表大爷当时在大队红芋窖内当看守,平时能够偷着吃些窖内湿坏掉的红芋,身体比其他人硬实得多。

  “第二,”爹接着说:“埋一个死人要奖励我二两豆饼,对,方哥也给二两。如果我俩再饿倒了,以后,就再没人帮你了,你考虑考虑。”

  表叔背着手,在我家堂屋转两圈,最后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人要抬得远一些,最近也要离庄外一节地。”

  爹点头答应了。

  到了春季,全大队除了两窖红芋外,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上级偶尔发点豆饼、棉饼,大队小队干部吃剩之后,落到社员嘴里的更是微乎其微。我们家却比其他人家好一些,爹每天都能把一到两块比棋子大些的豆饼拿回来。爹把豆饼碰碎后,从床下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铁锅,用两块土坯支起来,把豆饼渣和野菜一块放进锅里,煮熟后一人一碗。尽管这一碗菜汤填不饱肚子,但也不至于把人饿死。我们全家就是靠着那二两二两的豆饼保住性命的。

  但是爷爷死了,不过爷爷不是饿死的,爷爷是喝多了酒醉死的。

  一天傍晚,爹对奶奶说:“听说代销店还剩下一点白酒,酒可是粮食做的,肯定有营养,我打些回来,让爹解解馋。”奶奶点点头。

  爷爷以往酒量很大,爹打回四两的酒,再三地嘱咐他:“现在人的肠胃饿薄,酒喝多了会烧穿的,四两酒你分四次喝,喝完后我再想办法。”爷爷当时虽然点头答应了,可爹才刚走出大门,他便一仰脖全部倒进了肚里。

  上半夜,爷爷鼾声如雷,震得整个屋子发颤。天刚放亮,我突然听到爹呼天唤地的嚎陶声:“爹啊——你醒醒,爹,你怎么不说话?”奶奶跑过去,掀开爷爷的被子,晃了两下说:“不行了,已经僵硬了,看来上半夜就没气了。”爹双膝跪在爷爷的床前,哭得天昏地暗,两只手抱着头,狠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埋怨自己不该给爷爷打酒喝,哭诉着说爷爷是他给害死的。我们全家都跪下来,包括当时只有六岁的我。当时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家死了人没有哭天喊地呢?难道他们不痛苦?难道他们都是木头做成的?

  奶奶就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呆呆地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很久很久……奶奶突然跳了起来,提着表叔的名字骂:“马闯啊——你这狗日的,狗日的都不如,是驴日的,骡子日的……你这样作孽是要遭老天报应的!”

  奶奶骂累了,嗓子也哑了,而后两手拍着门框数落道:“要不是这王八蛋欺上瞒下,把每亩打下二百斤粮食报了八百斤,全庄上哪会刚入冬就没有吃的?要不是他带人砸了各家各户的锅,哪会饿死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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