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了,站好了,都给我挺起腰来!”表叔马闯站在高高的麦草垛上,手里托起土广播,厉声喊道:“今天把全大队的壮劳力集中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试验田搞起来。各位队长马上带着自己的人,到每块地里薅小麦,挑长得壮的,长得高的薅,低于三尺高一根不要,给我一根一根地挑,有一根不合格的,我就拔掉你一根头发,两根不合格的我就……薅完后,全部背到大队试验田的地头上来。听清了没有?”下边除了几个队长应答外,没有任何人应声。表叔提高了嗓门,语气也加重许多,喊:“听清了没有!”这次,在场的群众才发出稀稀拉拉的应答声。
人群散去后,表叔马闯把表大爷和我爹拉到场院一旁,安排说:“你们两个马上去套牲口,把那三亩适合密植的试验田全部翻一遍,等麦子拔来后全部栽进去,栽得越密越好!”
表大爷瞪着眼,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爹凑近表叔,用商量的口气说:“闯,这试验田麦子虽然种稠了没长出啥粮食,但也不至于颗粒不收,不如让各家老人孩子撸点回去,能接济一点是一点呗。”
表叔急了:“什么,撸点回去?这就是破坏大跃进你懂吗?再说了,合理密植的试验田每亩单产两千斤我已经向上级汇报过了,后天就来人学习参观,耽误了我的事你负责?亏你和我还是老表关系,要换别人我马上开你的斗争会!”
爹不服,用手指着表叔的鼻子报怨道:“当初不是你让我撒了那么多麦种进去,这样的好地,少说也能打个二三百斤粮食,你现在到地里看看,遍地长满了牛毛,出几个麦穗还没有蝇头大,一百斤麦种根本就收不回来,你这叫大跃进?你是标准的瞎指挥!”
表叔火了,脸上、脖子上像泼了一盆猪血——红得发紫。语无伦次地吼叫:“你!你污辱革命干部,你反对大跃进,你顽固不化……别仗着咱们是老表,就是亲爹阎王老子,今天我马闯也不会放过你!”
表大爷一直蹲在地上抽烟,见马闯抓起身后的木掀向我爹舞过去的时候,才扔掉旱烟袋,突然站起身把表叔紧紧地抱住:“闯,闯,看在哥的面上,消消气,消消气,咋着说你俩也是一起长大的,就是不看我的脸,也得看看咱死去的舅啊!”
表叔不依不饶,在表大爷的怀里像一匹被拦的野马左踢右蹿。表大爷一面用力地抱住表叔,一面回过头去冲着我爹吼道:“仲!还不快滚,过时你看我揍你不揍你!”很快,又把头转过去,向表叔央求说:“你放心,用不着你费力,回去我一定揍他老实。”
这场老表的战争并没有因为表大爷的干预而了结。晚上,一群民兵突然闯进我家里,把我爹按倒在地,把我爹捆绑走了。
恐惧和无奈袭扰着全家,这一夜,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睡觉。奶奶坐在床边,脸上始终挂着两行泪水,连用衣袖抹去的心思都没有。过了很久很久,奶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老天爷还想不想让人活命了!”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全家人顿时警觉起来。奶奶打开房门,惊喜地喊到:“呀呀!回来了!你咋这样快就回来了?”奶奶迅速关上房门。
爹五花大绑着,站在屋当中喘了几口气才说,“看守我的两个民兵睡着了,我是把拴在桌腿上的绳扣一点点咬开才跑回来的。”
娘拿过一把菜刀,用劲地把绑在爹身上、手上的麻绳一道道割断。爹耸耸肩,又活动一下双手后对娘说:“看来这家我是不能待了,马闯这次是不会放过我的,你在家里照顾好娘和孩子,我跑出去避避风头。”
娘问:“跑到哪?”
爹说:“新疆,越远越好,听说新疆那边能吃饱饭。”
娘说:“新疆无亲无故,再者说,家里连个窝头都蒸不起,跑出不也是饿死呀!”
爹很坚定,说:“我爬火车,走一步算一步。不跑出去,全家人都要受牵连。”
奶奶插话来说:“不行,这么远的路,万一……不如到堤北你舅家躲避几天,情形好些再回来,日子不会总是这样的。”
爹连夜跑出去了,他一步一回头,直到消失在无际的黑夜里。
按照表叔的安排,大队的五亩试验田重新翻了一遍,把各生产队挑选过来的小麦打着捆的栽满一地,密密麻麻的麦穗撒上一把鲜土都不会漏下去。表叔非常欣赏自己的“作品”,时常带着开香悠闲自得地吹着口哨,来来回回地围着试验田转悠。
开现场会的那天,试验田周围站着很多干部模样的人。表叔气宇轩昂,站在高高的土坎上,滔滔不绝地介绍他那“合理密植”的经验。讲到最后,他甚至还把拳头举过头顶,高声喊道:“共产主义就要来到了,大跃进万岁!”全场一片欢呼声。
(七)
表叔被上级树为“密植高产”的标兵,奖状就贴在大队部的墙壁正中央。看得出,表叔对他的“创新”成果很看重,每次开会,他都是坐在奖状的下方,着意让奖状对着所有的听众。自然,“打倒保守,大胆创新”就成了表叔逢会必讲的话题。
天气说变就变,一场大雪把整个皖北平原涂染得茫茫苍苍。奶奶说:“大雪无害,大雪消灾,雪下得越大,来年的收成就越好。”奶奶把我们按在被窝里,谁也不许起床,又说:“人是一盘磨,躺着就不饿。虫子躺在茧壳里过一个冬天都不会饿死。”
对奶奶的话,我当时觉得很有道理,但毕竟是肚里没食,肚皮包着肠皮咕咕直叫,说啥也闭不上眼睛。
突然,爹带着一股刺骨的冷气推开房门闯了进来,激动的有些按捺不住,说:“娘,马闯被绑了!马闯被工作队绑起来了,马上就开他的斗争会!”
奶奶刚开始不敢相信,但很快就用平淡的语气叹息道:“唉,这就是天意啊!”
斗争表叔的大会开得非常火爆。工作队的领导宣布了表叔虚报浮夸、瞒上欺下等八大罪状之后,整个会场失控了,人群哭诉着、叫骂着,蜂群一样向表叔扑过去,大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气势。我紧紧地闭上眼睛,但仍然能够听到耳光和鞋底板扇在表叔脸上、身上,以及表叔疼痛的嚎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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