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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魂

2014年09月25日作者:冯维胜 来源:巴中市文联 浏览:59764次

  爹把奶奶扶起来,架到床上。奶奶再也没有力气骂我表叔了。爹低着头坐了很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着奶奶说:“看来这个冬季是难熬了,全大队只有两窖红芋,仓库一折子一囤的全是麦糠,只是上边撒了几把粮食盖盖眼皮,闯说谁说出去就把他捆起来,让民兵弄死他。”

  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老天咋不长眼呢?唰地一个炸雷劈死马闯我才解恨,这是他亲舅啊!”

  “亲舅又怎么样?”爹接道,“前些天大姑劝他几句,你猜他咋说?”

  “说啥了?”奶奶问。

  “他骂他娘是瞎驴(姑奶奶双目失明),说他娘影响他前程,是社会主义的绊脚石,要开会斗争他娘!”

  奶奶重重地捶了两下胸口,闭上眼睛,再没说话。

 

  (四)

  这个冬季是那么漫长,让人感觉是在冰河里泡了半个世纪。春天像犯人被推向刑场一样,尽管不情愿,但还是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了。

  早晨,天刚透亮,我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口哨声,而且一声比一声吹得紧,吹得响。娘急忙披上衣服,凑到奶奶的枕边,压低着声音说:“娘,看住剩儿,半晌上级来人检查春耕,让能活动的全部下地干活,“胖”的、瘫的、走不动路的全都抬上木排,运到河西边去,干部害怕被上级看到了挨批评,你们千万别出门。”

  娘是跑着出去的。

  庄里一阵嘈杂声过后,突然沉静下来。在我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树梢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奶奶不见了,奶奶到哪去了?我感到无比恐惧,无比孤单,提起小褂,一丝不挂地飞跑到门前的大路上,哭天喊地地呼唤着奶奶,但却没有一个人应声,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村庄空荡荡的。尽管高悬在天空的太阳照得这片废墟一样的村落毛发可见,但我还是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阴森、恐怖和无助。我两手抱在胸前,浑身瑟瑟发抖。我慢慢地蹲下来,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环视这片寂静空旷地让人毛骨悚然的村庄。

  “大脑瓜!”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喊叫,我回过头去,老远便看见表叔跟着一个女人从大队部门前走过来,我认出那个女人是开香,表叔很喜欢的妇联主任。她今天怎么了?头发蓬乱着,脸色红得像被太阳晒透的柿子,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鲜艳的脸蛋儿。

  “大脑瓜!”开香紧跑几步捉住我的耳朵一脸怒气地嚷道:“不知道今天上级来检查啊?瘦成猴样了到处乱跑,让检查组看到了影响多坏啊。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没送到河岸那边去?”

  开香提起我的一只耳朵,我两脚蹬空,像只被鹰抓起的小鸡。她眼睛盯着我大脑瓜下边的一根根肋骨,气急败坏问道:“大人呢,你家大人呢?”

  我两眼金光四射,声嘶力竭地边骂边喊着表叔。待开香把我甩到路旁后我才看清楚,表叔就站在我面前,表叔没说话,表叔一脸得意地微笑着。

  奶奶不知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扔下手里的一把灰灰菜,把我抱在怀里,摩挲着我的头,哭诉着喊着我的名字:“剩啊,乖,甭怕!甭怕,有奶奶在呢。”而后抬起头,怒不可遏地冲着开香说:“哪有像你这样打孩子的,你也是女人,今后对自己的孩子也会这样?你也是从孩子长大的,做人哪能这样恶毒!再说喽,孩子犯了啥错,你哪能和孩子一般见识?”

  开香恼了,红着脸冲向奶奶,声嘶力竭地吼道:“怎么没错,你看,你看啊,瘦得象只猴子,满庄上乱跑,让检查组看到是个啥样子,影响多坏!你为啥不把他送到河西去,你当老人的没有责任?你这是破坏大好形势,给大跃进抹黑,等检查组走了我马上开你的斗争会。”

  奶奶并不示弱,放下怀里的我嗖地站起身,拍了两下前襟的灰土说:“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饿死也是个死,打死也是个死,早晚都得死,今儿个我就把这把老骨头交给你了。”

  此时的开香已经无计可施了,似乎有些胆怯,回头用眼睛去找表叔。我清楚地看到,我表叔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奶奶并未就此罢休,逼近开香一步问:“社员全下地干活了,你们为啥不去?你们在大队部里干啥脏事哩?你的头发为啥这样乱?饿死那么多人你们还有那种闲心?”

  开香招架不住了,断然没有了平时那种狐假虎威的傲慢。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啊,奶奶一下点到了她的疼处。

  我很佩服奶奶的勇气,她哪来的那么大的胆量?敢与表叔最喜欢的女人顶撞,而且把她戗得一败涂地。难道动物界的母性都是这样?当自己的幼仔受到攻击的时候都会拼死相助?

  奶奶余气未消,扯着我回到屋里还在骂着开香,骂着我表叔。“骚货!狐狸精,大闺女家一点脸皮都不要……,都是马闯这龟孙子惯的,马闯也不得好死。”

  在我的记忆里,开香原本不是这样歹毒。

  也就在去年夏季,开香哄着我们幼儿班的一群孩子下地薅草,她很耐心地手把手教我们如何区别庄稼和杂草,如何用力拔起来放在一堆儿。忙完一阵后她贴着我身边蹲下来,问我:“闻到我身上气味了吗?”我用力抽两下鼻孔说:“香,有香味。”

  她问:“你知道这是啥香味?”

  我说:“是你,你身上本来就有香味。”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待了一会她又问:“狗剩,你看咱大队谁长得最漂亮?”

  我说:“你,你长得最好看。”

  她说:“那是,那当然,我是问你男人,男的谁漂亮?”

  我有些茫然,很久都没想出来。接下来开香笑了,又问:“你表叔漂亮不漂亮?”

  我说:“他裤子很漂亮,白白的,很亮。不过,表婶子不漂亮,表婶子只用一只眼看人。”我不知道表婶的那只眼球是什么时候瘪下去的,只听到别人在私下里喊她是“独眼龙”。我闭上一只眼,学着表婶的样子,用另一只眼睛瞅了开香一眼,开香“嗤”地笑出声来,用手轻轻拍一下我的大脑瓜,说:“我奖励你”。

  这天中午,她真的塞给我一个红芋面窝头,我感到她不仅漂亮,心地也很善良。想不出,今天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凶狠起来?我怎么把她惹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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