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剩儿——回来吧——你娘在家等你嘞——,剩儿——回来吧——”
我静静地躺在娘怀里,眼睛紧闭,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唤声,声音急促、绵长,似期盼,似哭诉。此时的我已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了,是地狱?是天际?对!就是天际。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圆圆的,大大的,大得几乎能容进整个人类。在那轮广阔的月际中,我遇见了我曾经遇见过的甚至从说书人嘴里听到的人物。有张飞,有李逵,更有孙悟空之类,扛枪的、提刀的、舞棒的……个个英勇无比,飞一般地穿梭于天宇之中。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混在其中了,一丝不挂,跟随着天兵天将们飘飘然飞来飞去。
蒙胧中,我再一次隐隐约约听到奶奶的呼唤:“剩儿——回家吧——娘在家等你哩——”
我微微睁开眼,眼前一片灰蒙蒙,像从明亮的天际一下跌进地狱。我模糊地听到娘的声音:“回来了,我的剩儿回来了。”我突然觉到脸上被冰了两下,后来才知道,这是娘的眼泪。
娘用一只手不停地抹擦着我的脸颊,我仿佛觉到嘴里热热地,苦苦地,涩涩地……,又是那烦人的“福苗”(野菜)汤。我条件反射似的一阵恶心。“叭”的一口喷了出去,喷在了奶奶的脸上,喷在了奶奶干丝瓜一样消瘦的脸上。奶奶直起腰,擦去脸上绿茵茵的菜沫,长出一口气,像是自语地说:“看来这孩子是养不活了,谁让你生在这个年代呢?吃不下野菜,这不是要命了。”
在皖北的乡间,普遍流传一种“唤魂”的传统,只要遇见孩子病重了,昏迷了,或被意外情况吓着了,轻则上下摩挲着身体:“娇儿啊——莫害怕,乖乖哟,娘在哩。”真的昏迷过去,便一个人守着孩子,一个人折下一枝桃枝或者柳枝,把孩子曾经穿过的衣服披在上边,顺着近处的小路拉着树枝径直向前方走去,到了叉路口,又折回来,反反复复,边走边呼唤着孩子的名字。这种亦神亦仙的方式有时却很灵验,很多欲昏欲死的孩子就是这么给呼唤回来了。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当时缺医少药的缘故,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个办法,或许能给垂危的小生命一点心灵的唤醒。
我本来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
娘刚生下我第七天,我便浑身抽搐,嘴唇青紫,娘断定我是得了“七天疯”(脐疯症)没得救了,让爹抱来一捆谷草,把我卷进去,夹着正要往外下走,扔到乱尸岗去。恰巧碰到了奶奶,奶奶解开草捆,用手放在我的小鼻孔前,发现还有些生命的气息,便又从父亲的掖下夺了回来,骂道:“混帐,孩子没断气,为啥就扔出去?”
奶奶重新把我抱在怀里,端详片刻,又掀开娘的衣襟,一个指头在娘的乳房上抹了一下,然后放在嘴里品了品,突然惊呼道:“啊呀——就是这枪药惹的祸。”
娘生了疥疮,因为当时没有任何灵丹妙药,爹就从他当民兵时配发的子弹里倒出些枪药,用水溶化后涂在娘的身上,乡里人说这种药对疥疮很灵。大概是娘喂奶的时候,不慎把枪药混着奶水喂进了我的嘴里。
奶奶断定我一生命运多舛,为我取名“狗剩”。意思是狗没吃了剩下的。当时乡里人有这种说法,名字越难听,孩子的命越长久。据说,人世间每生一个孩子,都要到阎王爷那里登记注册,好听的名字,阎王爷喜欢就给取走了。我这“狗剩”的名字,要比邻居家五子“狗不吃”好听得多。
我这次“掉魂”,着实是给吓着的,不是被死人吓着的,而是被人死吓着的,就是经常逗我玩的云子哥。
(二)
云子哥大我五岁,是已经上了小学的大孩子。云子哥每天放学路过我家门口,只要我在,他都会跑过来,编些个瞎话逗我玩。今天说:“你爷爷在集上给你买包子了。”明天说:“你爷爷在后边马上就到,买了一篮子白馒头”。那时候我很饿,很想吃一口粮食做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窝头。云子哥是特意让我馋得流口水,馋得哇哇直哭他才高兴。假如我不哭,不流口水,他便两个指头夹起我纸一样薄的肚皮,往上一挑,“叭”一下打个“响肚”,痛得我直骂他娘。不过,在我高兴的时候,他也会捏起我的小鸡鸡问:“狗剩,你知道这个是做啥用的?”我说:“尿尿——,”他笑了,说:“不对,是打种用的。”当时我不懂什么叫打种,只觉得云子哥比我知道得多,对他很佩服。
一天凌晨,天还没亮,爹就摸摸索索地穿上了衣服,压低声音对娘说:“他娘,上午公社来人检查,闯安排要多做些好吃的,你带着孩子早点过去,大队昨天分来五十斤豆饼,我把它杂进青菜里,蒸些个菜团团,让全队人吃顿饱饭。”
爹是生产队食堂的炊事班长。说是炊事班,也只是两个人,一个会计,一个班长。平时每顿饭五十斤红芋,剁成丁丁倒在锅里,烧开后一家按人口多少,一人一勺打在盆里完事。三百口人一口锅,五十斤红芋分着吃,自然是难以保命的,因此有些人家把饿死的人放在家里,不向队里报告,直到散发出刺鼻的臭味,为的就是多分一勺红芋汤。
奶奶和娘扯着我早早就赶到食堂门前。想不到这里已经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像一条瑟瑟发抖的巨蛇。排队的人个个怀里抱个盆子,脑袋缩进破旧的棉袄里,两腿战战兢兢,上牙打着下牙发出“嘎嘎”的响声。
大队里的干部来了。我一眼就认出领头的是我表叔,奶奶叫他马闯。马闯是我姑奶家的儿子,解放前家里穷,是在俺家里长大的,和我爹是姑舅老表。自从他当了大队书记,什么舅舅表姐表哥的,他全不认了。我家的饭锅就是他带人砸碎的。不过,他只认得一个人——开香。开香是个黄花闺女,人长得水灵,此时就站在他身后。表叔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封她为妇联主任。
表叔很威严,冲着蠢蠢欲动的队伍训斥道:“都给我排好了,一个人俩菜团,随便吃,检查组来了,谁再讲没吃饱饭,过后我把他牙给掰掉!”
队伍安静了,我突然在队伍中看到了云子哥,也看到了邻居家的五子。云子哥向我伸一下舌头,作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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