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云

　　一

　　云散了，天通透了，月亮也圆了,青狮岭裸露在月光下。

　　夜游神李招弟从墙上取下猎枪和腥膻味很浓的布口袋。夜游神是他的绰号，他弄不清是谁给取的，蛮喜欢这个名儿，觉得比老爹求村里读书人给他取的名字响亮得多。他对黑夜有着说不出的亲近感，喜欢夜晚在青狮岭独来独往。他说夜晚很美，无论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包括人都会原形毕露，那是白天看不到的风景。惧怕夜色的村民说他是阴阳人，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像幽灵活在青狮岭。

　　夜游神侧转脑袋扫了一眼被电视剧勾了魂似的何萍，悄悄溜到院坝朝空放了一枪，枪声惊得何萍从沙发上弹起来，正在忙活的老娘也吓得从厨房跑到院坝里。老娘见他放空枪，扯开嗓子骂：“你砍脑壳的，想吓死我。”夜游神朝老娘嘿嘿地笑了笑，老娘的火气就消了，转身回厨房忙活。夜游神嘻笑着坐到何萍身边，说：“我试枪，今晚办事儿。”忌讳将出走的方向及地点告诉别人或家里人是青狮岭猎人的规矩，他们相信动物有事前预知的本领，走漏了消息会一无所获。夜游神对祖宗传下来的这个规矩一直持怀疑态度，甚至在心里予以否认，但他没有胆量破坏祖宗的规矩，又不敢在何萍面前说谎，只得用“办事儿”三个字暗示何萍。

　　“先告诉一声嘛!把我吓得半死。山里有野猪和狼，我好怕哟!”何萍依偎在夜游神怀里嗔怪道。见何萍惊魂未定的样子，夜游神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刚才那一枪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他将何萍搂在怀里，说：“你怕什么?有老娘陪着你。老子的女人，谁敢动一根汗毛，我宰了他狗日的。你怕狼，我今晚就去弄死一只，让你尝尝狼肉的味道。”何萍将手臂勾在他的脖子上，说：“太恶心了，我不想吃什么狼肉，我想要你嘛!”夜游神感觉何萍的动作缺乏应该有的热度，不由在何萍胸前用力捏了几把，疼得何萍不悦地推开夜游神说：“神经病，那是肉长的，不是捏在你手里的馒头。”夜游神不再搭理何萍，从帆布口袋里取出黑色火药和铁砂子往枪管里装填。何萍看着乌黑的枪管，似见着眼镜蛇一样恐惧，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瞄着夜游神的枪口。夜游神将火药和铁砂子装填好，用一块破棉布把枪口堵实，说：“村上明天请镇干部下来测量村道公路，村长特地捎信叫我今晚务必弄点山里的好东西，明天中午办招待用。村长还说，镇上和村里规划将把村道路修到我们家门口，以便开发青狮岭后山的景区。如果是那样，我们家就该走好运喽!”何萍不搭言，夜游神自讨没趣。夜游神叫老娘从蒸笼装了几个苞谷面馍，顺便将手电筒装上。夜游神临走悄悄递给老娘一个眼神，老娘顿时颤着声调，说：“别走远喽，快去快回。”

　　“我在附近瞧瞧，要不了多久就回来。”夜游神的话音很响，老娘的心稍稍镇定了一些。

　　夜游神带着猎犬阿黑消失在夜色里。他走到屋后山梁，坐在一块石头上磨蹭了半个时辰，朝着老屋上空扣动了扳机。枪声如惊雷从房顶滚过，何萍和老娘的心倏地紧缩起来，几乎瞬间停止跳动。何萍慌乱中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绳，院子里的灯光亮了，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夜游神从老屋院子里突然亮起的灯光看到了枪声制造的效果，他将鼻子放在枪口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硝烟味道如同陈年苞谷酒灌进他的血液中。这杆夜游神爷爷传下来的老枪，是青狮岭的动物为之胆寒的克星，也是夜游神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守护神，他能在青狮岭的领地呼风唤雨，全仰仗老枪的威力。他不敢想象没有老枪的日子，被仇恨压抑的猎物会不会瞬间将他撕得粉身碎骨，何萍也会变成发疯的母老虎毁掉他的家。夜游神重新装填好弹药，如同偷袭敌营的战士悄无声息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老娘关紧房门，将饭菜端上饭桌，轻声叫何萍吃饭。何萍应了一声，同时递给老娘一个灿烂的笑脸，顺手关掉电视。何萍今晚的胃口很好，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还不时夸老娘做的饭菜香。何萍的举动却搅得老娘没有了胃口，只吃了一点就偷偷将碗里的饭菜倒进猪食桶。何萍吃完饭，抢着洗碗，老娘慌乱中将一只青花瓷碗打碎了，她弯腰捡地上的碎片，不料锋利的碎片将她手指划开一个小口，一朵血花开在指尖，不祥的影子突然笼在她的心里。老娘拿止血的草药盖住伤口，叫何萍拿出一块碎花布包扎。何萍见到老娘指上的血花，一股凉气穿透背心，额头浸出了冷汗，头脑一阵眩晕。

　　何萍收拾好碗筷，回到歇房屋看电视，老娘陪在她的身边。何萍去茅房方便，老娘说中午吃了凉稀饭闹肚子，也随着上茅房。何萍隔着茅房的泥巴墙侧耳细听，老娘挤出几个响屁，没弄出闹肚子的动静。老娘贴着墙壁没有听出何萍那边的声响，心不由得收紧了，慌忙提起裤子搭腔道：“今晚的月亮好圆。”何萍蹲着没应声，老娘忙跳出蹲坑，顺手拉开何萍蹲坑上的布帘，惊得何萍大声尖叫起来，老娘也被吓了一跳，不悦地说：“你不吱声，我还以为你回屋了。”何萍不冷不热的回敬了一句：“我的脚板又没有抹油，跑不了。”老娘尴尬的解释说：“你多心了。”何萍没理老娘，继续蹲着用手机发着短信。老娘绕过茅房去查看猪圈两头肥猪进食情况，眼角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何萍的蹲坑，何萍也感觉老娘的目光如同鬼影子始终罩着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她烦透了，也恨死了。自己的心思难道被她猜透了?何萍想起老娘今晚慌乱的神色，不免紧张起来，挤出几滴尿水后磨磨蹭蹭走出蹲坑。老娘躲在墙后拿目光追着，直到何萍走进歇房屋打开电视，老娘才进厨房故意把舀水的瓜瓢弄出声响。隔了一会儿，老娘提着水瓶给何萍的水杯里续满水，顺势坐下看电视。老娘平常是不看电视的，她觉得活儿堆成山，怎么也做不完，没有闲心跟着电视机瞎热闹。今晚真是遇邪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做活儿的感觉，电视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太入眼了，她不时扭头喋喋不休地问何萍电视里演的是啥子，搅得何萍心烦意乱，索性脱衣睡觉，让老娘独自看。老娘瞅了瞅何萍，轻轻叫了几声未见何萍吭声，老娘才关掉电视，蹑手蹑脚出去将房门用挂锁反锁。老娘做完这一切，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踏实了，身子骨也困了，回屋就睡着了。

　　夜游神在青狮岭的垭口朝着老屋又放了一枪，老娘熟睡着没听见，假寐的何萍听清了枪声来得很远，她翻身拿起手机发出一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