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编篾那阵子,还是集体生产,农业学大寨期间。我那时八九岁,记性特别好,单篾匠叫我“小虫虫”,印象尤其深。在童年心目中,那老头儿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幽默、风趣、多才多艺、还出口成章,一定是有些来头的。所以只要一听说他到了哪个农民家里,我便约上狗娃几个跑去看他,缠着他讲故事,趁机要些竹编玩艺儿拿到学校里去炫耀。
后来,我跟狗娃到乡上小学读高年级,小学毕业后又去读初中,很少再见到单篾匠了。不过放假回来,偶尔还听到有关单篾匠的事,大多从爹娘闲聊中得知的。有一回娘说:“马善被人骑,人善遭人欺,可怜远方人啊。”我吃惊道:“是不是单篾匠遭了不幸?”娘说:“小孩子操啥心,我也是在街上赶场听邻乡人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娘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个大概。
原来,单篾匠在陈家山编篾,有一个寡妇要请他去,寡妇的男人刚死了半年,寡妇说:“我家没背篼背了,眼看就要收苞谷了,等着用呢,师傅一定要体谅体谅,唉,我这孤儿寡母的。”单篾匠想,人家说的是实情,手艺人做艺一视同仁,他心肠本就软,看人家说到那份上,也就答应了。哪知道单篾匠这一步走错了,被寡妇邻近的一个光棍找到了借口。光棍五十好几,早在打寡妇的主意了,趁人家死了男人就想把那个女人弄到手,寡妇是个有主见的人,坚决不从。光棍就造谣,污篾寡妇勾引篾匠,直接吼人家偷人,寡妇气不过,破口大骂那光棍,光棍受不了,闯到寡妇家里来打人。单篾匠在堂屋里编篾,听院坝外吵得凶,出来劝他们都消消气。光棍非但不听,转而把矛头直指篾匠,恶狠狠道:“哪来的野和尚,敢来护这没人要的骚货,老子今天给你们个颜色看……”边骂边一巴掌拍去,“叭”重重的响了一声“叭”“叭”又是两下,单篾匠哪忍得下这奇耻大辱,当又一个巴掌拍来时,他一把抓住伸过来的手顺势一搡,光棍一下子被搡了个扑地吹灰,像死狗般瘫在地上起不来。寡妇脸都吓白了,紧张地问道:“师傅,你?”单篾匠怒不可遏道:“该死的家伙……”他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
那一年,是腊月二十九,单篾匠36岁。隔一天就要过年了,单篾匠匆匆赶回老家。才走到院子外面,老远就听到他女人在屋里哭。他心下一疑,未必生了急病,或者还在为5岁的儿子夭折在伤心?单篾匠立即把背篮子一搁,几步走到木门前,从半掩的门缝往里瞧。女人被一个男人按倒在床上,上衣已被撕破,一只雪白的奶子露出来,女人一只手拼命罩住奶子,一只手紧紧抓住裤子,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用双腿去压女人的肚子,女人在下面又咬又蹬,急得哭了起来,单篾匠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箭步跳了进去,一把拉起那个男人推倒在床下,女人翻身爬起来,搂着破衣呜呜地哭着躲里屋去了。男人站起来揪住单篾匠,单篾匠一看,才是滚刀皮刘秃子,骂道:“什么东西,趁我不在家,敢欺负我婆娘?”刘秃子恬不知耻道:“反正是闲着,萝卜拔了眼眼在,未必……”“放你妈的屁,马上滚出去!”单篾匠喝道。刘秃子索性往床上一坐,厚颜无耻道:“反正过不起年了,我今天死也死在这里了。”单篾匠那个气啊火啊硬是压不下去了。春上,年仅5岁的儿子患“天花”突然死了,两口子怄得死去活来。为了生计,单篾匠不得不把婆娘一个人扔在家里,只身出外编篾,他想凭着祖传的手艺去挣些钱回来给婆娘看病,婆娘得的是虚症,要的是药费和营养,他没有办法。好不容易才在年关赶回家,偏遇这秃子落井下石,单篾匠哪容得下这口气,血气方刚的他情绪失控了。见刘秃子赖着不走,又连问两声道:“到底走不走?”刘秃子面无惧色,比他声音还大“不走,不走!”单篾匠一股火直窜脑门,没容多想就转身从背篮子里取出那把篾刀,在床沿上一拍:“再不走,老子一刀宰了你。”刘秃子见刀身明晃晃的,有些害怕了,忙探起身来夺,一场混战开始了。终于倒下的是刘秃子,单篾匠见闯下了大祸,匆匆给婆娘交待了几句,赶紧逃命去了。
单篾匠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敢回老家。借编篾打掩护,把遭遇守口如瓶。他今天看见光棍欺负寡妇,激起他的仇恨,所以才把光棍一搡,推在了地上。后来惊动了邻居,邻居都指责光棍,把他轰走了。单篾匠虽打抱了不平,精神却受到了刺激,加之年龄大了,竟生了一场大病。寡妇没觉是包袱,请医生来开药,把他当亲生父亲来服侍,调理了一两月,单篾匠慢慢好了。身体恢复后的单篾匠总有个阴影挥之不去,那个倒在地上的光棍如同是刘秃子,究竟是死是活,他那时只顾逃命,没法知道。都过去三四十年了,他一直还忘不了,还有他生病的婆娘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一直赎罪般地做手艺,不敢得罪人,不敢说出那个秘密,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还有没有尽头?
单篾匠挨打后又过了几年,我开始念高中了。有一年暑假里,我在队里保管室阶沿上看到了他。保管室为几间土坯房,房檐下就是一个大大的长长的石坝,一块一块青石板铺起来的,一次能晒几千斤稻谷,阶沿很宽,用来堆晒干的或从坡里打回来的稻谷。不晒粮食时,阶沿便空着,热天里阶沿上非常凉快,闲的人或小孩子爱在这里玩。小孩们在阶沿上做游戏、跳绳、走马卵子棋闹翻了天。此时,这里静悄悄的,大概玩的人回家吃午饭了。我慢慢走近阶沿,老远便看见一团黑影,单篾匠像矮人国的小矮人那样蹲在地上。身后一抹长而窄的旋席,(生产队旋谷子用的)像一条尾巴拖在他屁股后面。我顺着旋席走到他跟前,喊了声:“老师傅。”单篾匠扭过头来,一脸的激动:“是虫虫,长这么高了,放假啦,是不?”我答:“路过这里看看你,身体还吃得消吗?”“没啥,习惯了,只是人老不中用啦。”他慢声细语地说。边说边用手指了一下旋席,示意我坐下。我挨他身旁坐下,看他面色憔悴,喘息不止,我心不忍道:“还编啥子篾嘛,该回家养养老了吧!”单篾匠眼里掠过一丝哀愁,仿佛被我无意中捅到了他的痛处,半天也没反应。我赶紧安慰道:“老人家莫要见气,我没嫌你,要不,到我家里休息几天……”单篾匠声音有些哽咽:“虫虫,好孝……”我岔开话题,问他这辈子带过徒弟没有。单篾匠平静了些,告诉我带过徒弟,不过是哑巴和跛子。我很不理解,他那么出色的手艺,那么多健全的人不找,偏偏看中残疾人,为啥呀?我不好问,他也不说。最后我要离开时,单篾匠似乎依依不舍,张了张脱了两颗门牙的嘴,两腮边松弛的皱皮像扯直了的面筋,露出了一个深红的豁洞,我以为他口渴了,准备去放在旁边的土罐里舀一瓢凉水来,他摆摆手,点点头,意思叫我坐近些。他那枯枝样的手摸着我的头,下巴触着我的耳朵,银白的胡须像雨丝样飘洒在我颈部,一股热流立即传遍全身,接着,雨丝里飘出如蚊子般的声音:“虫虫,好好念书,好日子在后头呢,可惜我活不到那一天了……”我说:“真的?”他说:“错不了。”说了后就埋头编旋席,沙沙的竹片声在响,窄窄的旋席一寸一寸在延伸,似乎延伸到他梦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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