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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篾匠

2014年09月25日作者:李祥光 来源:巴中市文联 浏览:39906次

  原来这怪人似的篾匠如此随和,如此多才多艺,这是我们所始料不及的。狗娃问道:“你是哪里的,姓什么?”篾匠停下手中的篾条,伸手指了指门外,平静地说:“我是远方人。”“怎么样的远方?”狗娃追问。篾匠仍以平静的口吻说:“何谓远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就是远方。”“那姓呢?”石头急着问。“好、好,我告诉你们。”篾匠用食指蘸上散落在席子上的烟灰,写了一个长而粗的“单”字,“啊,啊,单(dan)篾匠。”我们一齐说。篾匠立即纠正“我不姓单(dan),是单(shan)于的单,没听说过吧”,我们立刻睁大眼睛,一脸的茫然,根本没法相信会有这种姓。我当时理解的是,单不能成双为独,篾匠是单身汉,唯独没婆娘的男人,所以从远方来,说明没有家,或者有家不能归。至于远方在哪里,到底有多远,我不甚清楚。在我想象中的远方,不外乎在山上。有一次,我领几个小伙伴去山上采野山菌,没头没脑地爬上山顶,我们住的那些房子,门下的那条小溪,还有学校、田野,贯通村庄的那条土路,都被我们踩在脚下。抬头看天,天很蓝却很高,并不因为我们上了山天会变矮了些,以前一直以为山有多高,天就有多高,现在上了山才明白不是那回事。再望远处,一山连一山,一条一条的河时隐时现,望得双眼都发麻了,没望出个所以然来。篾匠说家住在远方,大概就是山的尽头,河的末尾。

  中午,爹娘出工回来,他们没顾上休息急忙在灶屋里煮饭。一会儿就开饭了,爹叫来篾匠坐在方桌主宾位置。我们全家人围桌而坐,边吃边摆龙门阵。席间,爹问:“单篾匠,村西那边有户姓谭的请你编篾活,去不去?”单篾匠答:“有人请就去嘛,反正手艺人不择主,哪个看上我的艺,打个招呼就是。”我娘说:“你出来好久了,想不想家呢?”单篾匠停下筷子,随手抹了一下嘴下巴,忧伤地说道:“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无所谓了。”我一听,觉得单篾匠说的话挺怪,忍不住拿眼去盯他的嘴,他嘴角上残留了几点黄黄的蛋花,我心里一下就不满了,恨起娘来,家里仅一只独母鸡,下的蛋舍不得煮一个,全卖了钱,供家里称盐打煤油,一个外来的匠人凭什么受到优待,是可怜他半夜三更熬夜,还是见他居无定所,漂泊在外,起了恻隐之心?心里好像有声音在埋怨道:“娘啊,亏你做得出来,何不公开煮碗蛋汤端给篾匠吃,我们做儿当女的即使亲眼见了,那也没啥,悄悄把煎蛋埋在人家的碗底,这不是在瞒我们,把我们当了瞎子?”这顿饭我黑着脸几口就刨完了,爹在一旁看得清楚,几次拿眼色瞪我,只是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发作,末尾重重摔了一句“下午给老子割背牛草回来,莫光想耍,吃了饭得消消灾。”我看爹一脸的乌云密布,不敢顶一句嘴,悻悻地退到屋外去了。

  单篾匠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在我们深山腹地三四十户人家里都编过篾,留下的东西不少。水竹、慈竹席、夹背子、篾丝背篼、簸箕、筲箕、软篾撮箕、拌桶挡席、盐包子、粗筛子、细筛子……多得数不清。隔几年东西烂了,再请他来编。今年在张家梁,明年在永家河,后年在陈家山,年复一年,总编不完,单篾匠编得背都驼了,编得年纪愈来愈老了,而他做的篾活也愈来愈精了,质量更没话说的。村人说起单篾匠个个都夸。比如说经他手编的席子就不同,既经久耐用又花样别出。席子上面有套万字格的,有用黑竹片在上面编出的两个双“囍”字的,特别是这种带双囍字的细篾竹席,单看那只米粒大小的篾片儿柔软得如布,厚薄匀称,排列有序,纯粹就是艺术品。这种席子,备受成男嫁女人家的青睐。还有在席子上编个“寿”字“福”字的,尤其受到老年人的垂爱。说到席子的保护,单篾匠还会传给经验。记得单篾匠离开我家时对爹交待过,大意是你家娃儿多,席子怕尿浸,沾了尿的席子易腐烂,可用米汤或淘米水加点盐刷内外,在阳光下暴晒后卷起放好,这样就不怕虫蛀和尿浸了。我睡的那床席子经历了我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好长时间都光洁如新,大概爹是照办了,我成了单篾匠推介经验的亲历者。

  总之,单篾匠就叫单篾匠,具体名字他从来不说,村人也不问。住哪里,没人问出来。他说是远方人,远方人就远方人吧,大家默认了。私下村人在议论单篾匠的怪处,有说他孤傲的,有说他身世之谜的。说他孤傲,是因有主人家要求换下背篼篾,或打个背篼片子,(使背篼结实硬挺些),单篾匠则一概不做,他振振有辞道:“我是篾匠,怎么做你们一般人都能干的活?手艺嘛就是守艺,我要是只会换换背系,打打背篼片的话,你们是请我来做手艺的,还是来干杂活的?”主人哑口无言了,红着脸悄悄地退一边自个儿去干了。说他来路不明,好多人还是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从外地来的这个编篾的了,包括他们的父亲,或者父亲的父亲。反正,解放前就有篾匠的身影了。土改时,村里干部对他说:“共产党管天下了,你正当中年,咋不回去分田地、分房子、填管业证,未必不想要?”单篾匠表情淡漠,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低头沉默不语。干部又追问一句:“真的不想要?!”单篾匠叹道:“有了又咋样,我一个人搞惯了,走到哪算哪,凭我这破手艺混碗现成饭,漂一辈子算了。”村干部惋惜道:“你这个人没救了,连家都不要,看来这辈子注定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老虎吃了落个活棺材的命呐。”单篾匠一时语塞,村干部没管他,径自掉头而去。后来搞“三反”、“五反”运动,派下来的工作组怀疑他的身份,决定上报,查查是不是坏人,还准备审讯一番,村干部却打了保票,言道:“何必去追究一个做手艺的,那么老实本分的人,老百姓口碑不错,天天跟竹子篾条打交道,不像干坏事的人呐。”工作组半信半疑,再去群众中调查,确实没人说坏的,工作组便顺了民意,单篾匠平安无事。

  没摊上麻烦事算单篾匠幸运,其原因有几方面。那时深山腹地闭塞,民风淳朴,村民憨厚,凡外来的手艺匠人颇受尊重。如木匠、石匠、弹花匠、剃头匠,更不说编篾的匠人了。单篾匠给村人的印象的是:人老实、艺好、随和、讲义气。做艺不计较价钱,凭主人的心意给多给少,即使付不起工钱,只管了饭他也没怨言,照旧把篾活做好。无论走在哪里,不东家长西家短说小器话造成邻里不和,也不与人谈论是非,只埋头干活,表面上像个哑巴,把自己的心事或家事藏在心底,谁也别想掏出来。给人感觉是怪了点,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可是他对小孩子态度就不一样,见到孩子却像个老顽童般有说有笑的,因此,小孩子喜欢接近他,他也喜爱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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