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祖母的温暖

　　每个人内心都有着自己最深的记忆烙印吧，我就时常眷恋在祖母带给我的温暖怀念里，虽然她已离开了我们十五年，但她的音容笑貌，还有那双轻盈的小脚却时常鲜活在我的眼前。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个子娇小，清瘦的脸庞上布满了褐色皱纹，厚密的白发打成一个结，利落地绾在脑后，而那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怎么看也没有“病态”的感觉，越发显现出祖母的灵秀之气。

　　祖母生于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十七岁就嫁给了邻乡的同为穷苦人的祖父。祖父说祖母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在少年时期，我就隐约地感受了祖母的生活有多苦。那一回，老师布置了忆苦思甜的作文，祖母在无奈中叙述起过去那些往事，说着说着，祖母的声音变得哽咽了，我知道那是祖母刻骨铭心的伤痛啊，里面所包含的辛酸和沧桑，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我不忍再去追问。后来，在老辈人零星的讲述中，我才知道了一些有关祖母过去苦难生活的片断。有一个干旱年，靠天吃饭的小村子稻谷减收大半，交了地主租粮，祖母只剩下一小升子瘪壳谷子。为了抵抗全家人的饥饿，祖母拖着羸弱的身躯不分白日昼夜地去抢草根、树皮、棉籽，甚至是白鳝泥。祖母千方百计地想着办法把全家饿小的肚子尽量地填起来一些。一季过完了，村子里少了很多人，祖母一家人都坚强地活了下来，而祖母那一小升子瘪壳谷子还原封不动地存着，大爹问她的时候，她拍着大爹的脑袋说：“娃儿啊，别怕，我们还有一升子谷子在呢!”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是祖母用她那双小脚掂起了全家人的生活希望。

　　祖母的老屋里关满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低矮的老屋顶上有一片亮瓦。那片亮瓦是老屋的眼睛，亮瓦一亮，老屋就醒了。祖母总是比老屋醒得早，亮瓦还模糊着，她就摸索着无声无息下床了。在我们起床之前，她要把一花篮背篼猪草砍碎、煮熟，然后做好一家人的早饭。

　　老屋的石板院坝很大，是小孩子的战场。油菜收割回来，堆在院坝里，中间空出了纵横交错的迷宫。我们在迷宫里捉迷藏、玩打仗，跑得累了的时候，随便躺在一坪油菜壳上就睡着了，突然，我听见了祖母焦急地呼唤我的小名……肚子不饿的时候，我就假装没听见，故意与祖母玩起捉迷藏，黑天半夜里，祖母找不到我，急得直跺脚，听到祖母那双小脚跺地的急促声，我却隐藏在菜子杆中偷偷发笑。

　　夏天来了，蚊子专找我们小娃儿下口，嗡嗡着似乎要掀翻屋顶，祖母点燃柏树枝熏走了大半的蚊子，没熏走的也拿我们没办法，因为祖母那把大蒲扇能摇起整个夏天，直到蚊子全部消亡。冬天来了，风挟着枯叶从屋顶刷刷掠过，几片枯叶无意地停留在亮瓦上，小屋便暗得像掉进了地窖，篾席在冬夜里像一张冰，祖母用她体温焐热我的小手、小脚，当我一触到她双小脚的时候，一下就缩了回来，她的体温似乎全部给予了我们小娃娃。

　　记得也是个冬季，我突然得了夜里遗尿的毛病，铺在身下的棉袄湿了一大片。自知错了的我在大人们的责备声中瑟瑟发抖。这时，祖母拽着小脚颠颠地跑过来，把我抱起来，一边不停地申辩：娃儿油吃少了，怪不得他呀，一边给我穿上她那件粗布斜扣棉袄，棉袄上还保存着祖母那暖暖的体温。我还看到祖母在白霜满地、寒风刺骨中燃起一堆火，小心翼翼地翻烤着我那件湿了的棉袄，生怕有块没烤干，生怕着了火。当我再次穿起那件烤得干爽暖和的棉袄飞跑在冰霜冻紧的大地上时，祖母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呼喊着，不要跑，不要跑，小心路滑绊倒。这时，我才转过身来，祖母的身子在冰滑的路面上厉害地摇晃着，那双快速移动的小脚似乎难以承受她的体重，我才忖忖地停了下来。

　　祖母一辈子都是在围着灶台打转的。下坡了，祖母摘下头巾，麻利地拍打完身上的灰尘，然后就进屋，做饭。火生起来了，她用力地拉着风箱，风箱咕哒咕哒地清唱着，吹得灶下的火呼呼地燃着，火光映红了祖母的脸庞。坐在火光里，祖母慈祥得如同一尊塑像观音。

　　祖母的手巧得很，同样的食材，她做出来特别好吃。还记得祖母煎的藿香 “面搭子”薄如纸张，还记得祖母凉晒的苕麻干儿红亮诱人，还记得祖母的烧包谷焦黄可口，还记得祖母的火烧馍外脆里酥……那些香喷喷、甜津津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要谗得流出口水来。祖母不停地变化花样去改变红苕、包谷、洋芋、麦面的味道，以适应我们的胃口，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祖母的美味把我们养得白白胖胖，令村子里面黄饥瘦孩子的大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则在祖母的滋养中不断长高。

　　每晚吃完饭后，祖母都会把煤油灯挑得亮亮的，陪着我们做作业，直到我们完成了当天的作业题，她才肯睡下。虽然她一道题也解不来，甚至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是，她带给我们的那一丝光亮，时刻都在照耀着我们茁壮成长。

　　祖母没上过私塾，认不得汉字，但她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她有文化，不仅是说她常常提起的《女儿经》，虽然我从没听到过祖母背诵 “习女德、修女容、谨女言、勤女工”这些句子，但在现实生活中，祖母为人处事所折射出来的《女儿经》的内涵，以及对这些内涵的认同、坚守、示范，远远超出了我们所谓的文化概念。祖母虽然一生没上过学、读过书，但她却懂得很多道理，虽然她不知道书上有 “忠孝传家久，诗书继礼长”、“己所不欲，勿施与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些词句，但我常常听到她叨唠着：屋檐水点点滴，点点滴在现窝里;山多不可枉烧柴;闹人的药不吃，犯法的事不做……就是祖母的这些叨唠，教给了我不少朴素的道理，让我得以健康的成长。祖母所赋予我生命的深度和广度，也许任何一本哲学书籍都难以超越。

　　祖母已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她那双小脚传递给我的温暖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身上。每当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不由地想起了我的祖母，泪眼婆娑中，我仿佛看见祖母颤着小脚，佝偻着背，蹒跚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