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梦

　　远远望去，深秋的河滩依然是那么清秀。密匝匝的圆叶柳几乎把河面遮挡得严严实实，或者干脆说小河就在那青枝绿叶间蜿蜒流淌。河岸一侧，是一大片成熟的高粱，红彤彤的高粱穗子宛如少女的脸庞灿烂而妩媚。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带着比他稍小的妹妹，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向河滩走去，兄妹俩显然是去收割高粱的。当然，他们免不了要在河边玩耍一阵子。于是，他们打起了水漂。这不，当哥哥信手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河面上立即荡起一轮轮的水波，把正在浅滩享受太阳光的鱼们惊得四处逃窜。少年的喜悦洋溢在四野。

　　一觉醒来，原来只是一个梦。那梦中的少年便是儿时的我。

　　周公认为：梦见鱼呀、猪呀以及绿色植物等，是为青梦，做这种梦，必见亲人无疑，青者亲的谐音也。青梦是一种牵挂。据说，凡有相同血缘的人之间有一种电磁感应，即形成一个“场”，彼此能发射和接受对方的某些信息。我们姑且不论这种说法有无科学性，但做青梦会见到亲人却是十有九稳的事。就说前面那个梦吧，我醒来后暗自高兴，心想明天肯定会遇见亲人。会见到谁呢?我的脑海里依次出现了父亲、母亲、哥姐……他们的音容笑貌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放映起来，儿时的许多往事历历如在目前，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呀!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都未见任何亲人。就在我失望的时候，远在上海打工的侄儿突然敲门并且真切地叫我三爹，这确实使我喜出望外。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思念，无牵无挂，又哪来的青梦呢?然而，思念是自然的、自发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思故国、思故乡、思友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在我们心灵深处沉淀、酝酿，一旦喷发出来，便势不可挡，它可以穿透时空的隧道，直达遥远的彼岸。同样，我们在思念亲人的同时，又何尝不在被亲人牵肠挂肚呢?

　　对此，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母亲。我家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有在外工作的、打工的，有在家务农的，有在学校读书的，平时都各奔东西，难以团聚。母亲本来就是一个慈祥悲悯的人，亲人的分离，使得母亲更加多愁善感，她常常触景生情，见物思亲，以至她在夜里听到汽车的喇叭声，都会自言自语地说，在外头的人真苦呀，这么晚了还在开车，好像她很清闲似的。她时而想这个，时而念那个，远也牵挂，近也牵挂，有时候简直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我曾劝母亲说，您牵挂啥子嘛，在外头的人又不是三岁小孩。母亲叹息说，我也不想牵挂，但不晓得我这个心为啥就这样软。每逢春节，我携妻室回老家，母亲总是老远就迎出来说，你们终于回来了，难怪昨晚我梦见在浇灌地里那绿油油的麦子呢。然而，母亲的青梦难圆，因为即使春节家里仍有人漂泊在外。

　　青梦是一种意境。梦是没有结局的，而没有结局的青梦更令人意犹未尽。也许，正是这了犹未了的意境，使得多情的诗人们在缠缠绵绵中如痴如醉，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绝唱。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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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年轻是思妇坐在河边，凝望着水中游鱼，抚摸着岸边绿草，禁不住在心里呼唤，亲人啊，你在哪里呢?此情此景，固然是诗人借以起兴，但由此构成的意境，却是千回百转，亦真亦幻。至今读之，亦使人黯然神伤，肝肠寸断。

　　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

　　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唐·温庭筠《碧涧驿晓思》

　　在孤寂的驿站里，在昏暗的油灯下，诗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令他魂牵梦绕的是远方的亲人。子规啼血，杏花溅泪，纵有千般衷肠，此时又向谁倾诉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唐·李煜《虞美人》

　　在历代诗人中，梦做得最多的可能要算南唐后主李煜了。尤其是他虏囚汴京两年，经历“天上人间”的巨变，这一坎坷、心酸、耻辱、绝望的人生经历，给他带来的痛苦是刻骨铭心的。那缕缕春风，那朗朗明月，怎不勾起身为囚虏的李后主对故土的怀念!江山依旧，人事全非，国破家亡，教他怎不回首，又怎堪回首!故国只能梦里重归，亲人只能在梦中相见，春花、秋月、小楼、故国、雕栏、朱颜，时隐时现，真切得似乎触手可及，飘渺中又仿佛缕缕云烟，现实与梦想汇成无尽的愁恨，冲决而来，化作滚滚东流的一江春水。声声凄苦，都从血泪中迸出，使人不忍读、不忍听，不得不掬一把同情之泪。

　　青梦是一种企盼。我常这样问自己，青梦与亲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也许是因为青梦的颜色是绿的，而绿色正是生命的色彩。亲情不正是生命的体验么?青与亲溶合在一起，绝不仅仅是字音的和谐，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生态原本是很好的，真可谓山清水秀，生机勃勃。那时，我们最怕的莫过于出没于山林中的野兽，无论是砍柴，还是割草，凡是回家晚了，父母都会在路口等待、呼唤，生怕有什么不测。一次，我们到草帽梁去捡葛叶，我一个堂姐就亲眼看到过一只金钱豹，被吓得大病一场。河滩上的密扎扎的圆叶柳，我们经常在河里游泳、捉鱼。河里的水好清好清，河里的鱼好多好多，只要你在任何一个地方稍一停留，就会有鱼群围过来亲吻你的肌肤，弄得身上痒酥酥的。岸边的野核桃多得很，每年夏天，我们都要去采摘果实，野核桃的果实虽比家核桃壳厚仁小，却更加香脆可口。只是果皮容易脏手，且很难洗掉，一个夏天下来，我们的一双小手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那时的鸟也很多，乌鸦、老鹰、麻雀、喜鹊……它们在林间鸣叫，在蓝天翱翔，在草丛中繁衍生息，在大树上安营扎寨，给山村凭添几分生机与活力。

　　令人遗憾的是，后来这一切都离我们远去了。直到大自然报复人类的时候，人们才开始关注生态。这正是拥有时不知珍惜，一旦失去才觉宝贵。我想，我们之所以做青梦，也许就是我们潜意识中忏悔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青梦就是生态梦。而事实上，我们很多青梦，就是我们儿时亲历的再现，从本质上看，它既是一种恋旧情结，更是人们对良好生态的企盼。愿青梦伴我们去留恋、去反思、去创造，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新家园。